喜歡一種優美的曲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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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【花醉紅塵】

  如果,如果不是遇到那個奇怪的雲遊畫師,她的壹生,或許會是最庸常不過的壹生。
  如同所有的世間女子,成長婚配,相夫教子,冷暖自知。
  而壹切,壹切都在六歲那年壹個偶然的黃昏,發生了改變。如同壹條改變了航道的河流,妳不知道它會流淌到哪裏,而它,自有它的方向與定數。
  那個春天的黃昏,她像所有的同齡女孩壹樣,偷偷拿了母親的壹把團扇,在家旁的牡丹叢中撲蝴蝶。
  在擡颌擦汗的瞬間,她驚訝地發現,有壹個“人”正靜靜站立在遠處的牡丹叢後。他相貌古怪,背著壹支碩大的毛筆,表情沈郁安甯,略帶壹絲風塵仆仆的滄桑。可他的眸光是如此深邃,似乎要穿越歲月重重的霧霭,努力看清壹個人的來世今生。
  他輕聲問她:“妳是潇湘嗎?”她很奇怪這個陌生人怎麽會知道自己的名字,但她還是重重地“嗯”了壹聲。
  她的童年在這壹刻結束了。這個叫“畫魂”的雲遊畫師被父母挽留下來,成了她的老師。從此她開始跟著他學習詩詞歌賦、水墨丹青。幸運的是,這壹切對她來說不是什麽難事。她的心性似乎注定就與詩畫相通。所有的嬌頑與懵懂緩緩褪去,才情和靈氣慢慢釋放出來。她成了方圓幾百裏路人皆知的小才女。
  深秋時節,畫魂提出告辭。這時,潇湘突然想起應該向他索取壹副畫。見畫如睹人——師恩似海,她對他不是不心存感激的。
  畫魂卻單單取了他們初次見面時,她手中握著的那壹柄團扇。
  只是寥寥數筆,素白的絹面左側,便長出了壹株牡丹,幾朵嬌豔的牡丹正在枝頭爭春。姹紫嫣紅,恣意浪漫,是生命中最繁盛的花期。
  直覺告訴潇湘,這不是壹副完整的畫。絹面右邊的空白,蘊藏著太多未盡的筆墨。
  畫魂似乎讀懂了她的心事。他告訴她,十二年後,他故地重遊時,會爲她補全畫中未完的景致。
  末了,他告訴她,這副畫的名字叫“花醉紅塵”。
  這壹年,她六歲
【花憶前身】

  十二年,不過是宇宙洪荒中小小的壹粒砂。
  十二年中,潇湘時常出神地凝視著手中的那柄團扇,猜測畫魂師傅會在扇面的空白塗抹上怎樣的色彩。她不知道畫魂雲遊到了何方,但她相信這個用腳步丈量紅塵的畫師會見證壹段又壹段故事,而她自己的故事又會擁有怎樣的序幕與結尾?她心中已有隱隱的直覺,壹只看不見的翻雲覆雨手,正悄然將謎底細密地縫在扇面上。
  而十年後的潇湘,已不是當初那個青澀早慧的孩童。娴雅、恬靜,清麗、沈寂,她長成了壹株雨後的青竹。十六歲的潇湘,日益成爲鄰裏鄉間交口傳誦的傳奇。
  谷雨時分,壹年壹度的牡丹花會如期而至。城中最大的牡丹園裏,花意正濃,人群熙攘。
  潇湘也和丫鬟前往。牡丹長勢正好,枝葉在明澈的天空下交錯疊沓,被陽光醺烤出淡淡的暖香。兩人穿花度柳,行至繁花深處,潇湘突然看見壹朵紅牡丹正隨風零落。綠草叢中,壹抹殘紅,煞是醒目。
  潇湘拾起那朵牡丹,只見花瓣飽滿圓潤,莖蕊輕巧分明,透過陽光,仿佛可以看見汁液汩汩流動的樣子。本是生命中最美的花期,卻莫名凋落。
  突然間,潇湘心有所動。
  所謂如花美眷,其實稍縱即逝。
  而正處花期的她,會擁有怎樣的年華?
  睹物傷懷,憂心難遣。潇湘不禁取出絲帕,將那朵早落的牡丹輕輕包好,小心翼翼地放回袖管。
  而就在轉身的壹刻,她看見遠遠地,有人在觀望自己。那人白衣華冠,面白如玉,目若朗星,嘴角藏著壹絲會心的笑意——顯然,他已目睹了剛才的那壹幕。
  潇湘的心弦被奇異地撥動了壹下。這十六年中,上門提親者如過江之鲫,可她所見的,不過是些浮花浪蕊、輕薄淺俗之流。想不到在這花影憧憧、暗香浮動中,竟有如此氣韻跳脫之人。
  然而,禮儀清規如影隨形,令她無法上前,亦無法言說。她只是牽著丫鬟的手,轉身離去。
  潇湘不知道,那只覆蓋在扇面上的翻雲覆雨手,已緩緩移開,命運的真相正壹點點露出端倪。
  潇湘回到府中,心緒難平。那些綿延的繁花,那朵早落的牡丹,以及那張掩映在花樹中的笑顔——壹切,都似乎近在咫尺,又遠隔天涯。
  初春是適合感情發芽的季節,或許是因爲絲絲春寒使得人們對溫暖和愛格外的敏感和向往,潇湘的心就像沐浴在陽光中的新芽,在春風中怯懦而執著地舒展開來。潇湘知道今夜後的自己,將不再與往日相同。
  當壹個人的心中揣著秘密,同時又充滿希冀時,她的時光會變成壹條不疾不徐,卻恒定前行的河。壹年不相遇,我等妳壹年;十年不重逢,我等妳十年。潇湘沒有想到,自己單薄的身軀內,竟蘊藏著如此驚人的耐心與從容。她的性情也愈發恬淡,外界的紛擾、父母的勸慰很難在她的內心掀起波瀾,惟有當她看見那朵精心包裹在絲帕裏,已日漸褪色的牡丹時,她的心底,才會發出持久的顫栗。
  第二年,潇湘又前往牡丹花會,如同趕赴壹場沒有承諾的約定。但是熱鬧人群中,她沒有見到那個魂牽夢繞的白衣少年。
  不要緊。潇湘在心中安慰自己。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來尋找那個人。
  轉眼間,又是壹年谷雨時分。
  同去年壹樣,潇湘將包著牡丹的絲帕藏在袖管裏,美衣華服,滿懷憧憬地賞遊牡丹。可是,可是那個人依然杳無蹤迹。
  日暮時分,春雨突降歸途。路人紛紛散開。喧囂人群中,潇湘與丫鬟走散了。她碎步跑到壹株花樹下躲雨。幾滴雨水從茂密的葉間零落,微微浸濕了她的頭發。就在潇湘想取出絲帕輕沾濕發時,她壹下子怔住了——袖管裏的絲帕不見了!壹定是剛才急匆匆不小心弄掉了。潇湘不禁心急起來。那張絲帕,那朵沾染了歲月風塵的牡丹,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,它們見證了她的成長與心事,她的悲與喜,她的愛與傷。
  就在潇湘心急如焚之時,遠遠地,壹位少年朝這棵花樹跑來。當他來到樹下,抖落壹身的雨水,擡起頭的刹那,潇湘猝不及防地遭遇了壹雙似曾相識的眸子。
  壹切都仿佛回到了他們初識的那壹天——樹下的俯首拾花,遠處的微笑凝望,遊弋四周的馥郁花香。只是,當年的溫煦陽光化作了今日的潇潇春雨。
  “我記得妳。妳就是兩年前那個撿拾落花的女子。”他的聲音充滿驚喜。“我找妳找了兩年。”
  如此率真情切,毫無唐突倉促之感——他,找她找了兩年。
  壹瞬間,潇湘的靈魂陡然出竅——原來,他是記得她的;而且,他和她壹樣,花了兩年時間,僅僅是爲了尋找彼此。
  那壹刻,潇湘和他對視而笑。然而很快,潇湘臉上的笑意便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,是壹臉驚訝——她看見他手中攥著壹方絲帕。
  他領悟過來:“這是我方才在路上撿的。絲帕上刻有‘潇湘’二字。絲帕裏面還包著壹朵牡丹。如果我沒猜錯,小姐您,就應該是這位‘潇湘’姑娘吧?”
  潇湘微笑著點點頭。他真是壹個聞弦歌而知雅意的人。
 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,他們都沈默著,潇湘只能聽見雨水寂寥的滴落聲,窸窣的蟲鳴,還有,兩人安靜的鼻息。
  而此時,丫鬟焦急呼喚的聲音已經傳來。
  “早聞姑娘芳名,他日定將登門拜訪。” 這是他對潇湘說的最後壹句話。
  潇湘轉身,走進丫鬟爲她撐起的傘下。轉身前,不過驚鴻壹瞥,潇湘卻發現他的後背都已被雨水濕透——樹下,不過方寸之地;他爲了不讓她淋雨,竟不惜將背部置于雨中。  他是如此克己禮讓、錦心繡口,令她心頭頓生暖意。
  細雨敲在傘面,如叩心扉。潇湘在心中緩緩對身後那個離自己越來越遠的人說:給我壹個承諾,我可以爲妳等上壹千年。
  當夜,多年未見的雲遊畫師行經故地。
  他淺笑著對潇湘全家說,他是來踐約的。壹個十二年前就定下的約定。
  仍是那副團扇。仍是寥寥數筆。令潇湘耽想多年的扇面右側,壹只翩跹起舞的彩蝶躍然而出。
  畫魂告訴她,這副畫現在的名字叫“花憶前身”。
  潇湘早就聽說,壹朵花是壹只蝴蝶的前世。每只蝴蝶翩飛花叢,只是爲了尋找屬于自己的前世。
  頓時,她心有所動:那位白衣少年會是自己所要尋找的前世嗎?
  可畫魂並沒有給予她答案。他只是告訴她,這依然不是壹副完整的畫。待他走完生命中新壹輪的旅程,他會找到潇湘,然後把這幅畫完成。
  這壹年,她十八歲。
【花開壹瞬】

  日子像老和尚脖子上的念珠,百無聊賴地數過去。轉眼之間,又壹個十二年過去了。
  此時的潇湘,是壹個眼角有了碎紋的女子。她深居簡出,潛心吟詩,安靜作畫——她不再是衆人口中反複傳誦的傳奇,更像壹個難解的謎。這種清寂如空谷幽竹的生活,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,但潇湘卻甘之若饴,因爲她心中的希望從不曾幻滅。
  她永遠記得那個華衣少年在樹下給予她的承諾——“早聞姑娘芳名,他日定將登門拜訪。”
  他日。可是,竟沒有他日。她枯等了十二年。那個少年壹直沒有來。
  可這十二年裏,又發生了多少事情?
  ——外敵入侵,國家命運如系弦上。太子兩立兩廢。壹位據說是才華橫溢的華美少年,壹夜之間被匆匆推到曆史最前台。新太子無心婚嫁,專治國事。國情漸有起色,但前景依然難測。
  這壹年,潇湘十九歲。
  ——父母雙雙病逝。病榻間念念不忘的是她的婚事。
  這壹年,潇湘二十歲。
  ——家道中落,國勢動蕩。被迫遠離都城,順江而下,遷居異鄉。
  這壹年,潇湘二十八歲。
  但是,潇湘感謝這次遠遷。正是這次背井離鄉的遠遷,成全了她和他在這十二年中唯壹的壹次邂逅。
  當時,潇湘已和家人坐在了東去的扁舟上。她獨倚船欄,想看最後壹眼這繁華都城。她舍不得離開這座城,更舍不得離開和自己同居壹城、共飲壹江之水的那位少年。
  就在淚水漸漸潤濕雙瞳時,她突然發現河的對岸,壹群白衣素服的人,正在爲壹位劍客送行。她壹眼便在人群中發現了他,英挺俊逸的他面色凝重,神情悲戚,在人群中顯得那麽卓爾不群。
  盡管這樣的邂逅是她壹直在隱隱期待的,然而那壹刻她心裏還是紛亂地舞起了煙塵。很顯然,他也發現了她,他錯愕的眼神已經暴露了壹切。
  他開始朝她揮手,她也不自覺地回應著,可是她無法發出聲音,淚水已經哽住了她的呼吸。夕陽的倒影被江水搖曳得支離破碎,河畔柳樹的柳絮在風中簌簌下落,落在他的肩頭,落在他的頭發上,有的拂過了他的面龐,這使她有了微醺的錯覺,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青澀和慌亂的年代。
  ——“早聞姑娘芳名,他日定將登門拜訪。”這壹別生死兩茫茫,何時能再重逢?
  他倆僅隔著壹江之水,卻如同隔著無法跨越的山河歲月。他只能取出壹方絲帕,朝她深情地揮揮手,然後輕阖雙眼,雙臂迎風展開,似要擁抱暌違多年的愛人。這樣的深情相擁,她無法觸摸,可她感受到了他真切的體溫。
  船漸行漸遠,潇湘看著他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。良久,她起伏的心緒才平靜下來。他的揮手,他那隔著江水的擁抱,讓潇湘在最寒冷的人生時刻,感到了最酩酊的溫暖。哪怕僅僅是爲了這個揮手,爲了這個擁抱,她也決定繼續等下去。
  時光如白駒過隙,兩年又過去了。
  此時,敵國已長驅直入,都城危在旦夕。
  遠居異鄉的潇湘,更加緘默,她從容地看著時光流逝,臉上無悲無喜,只剩下淪陷似的釋然,和落寞的美。

  壹天傍晚。
  畫魂突然叩門拜訪。
  潇湘很奇怪他是如何找到她的,在這遙遠而陌生的他鄉。
  畫魂問她:“妳在等人嗎?”
  她很驚訝畫魂師傅怎麽會知道自己心底最溫軟的秘密。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四年前——畫魂問她:“妳是潇湘嗎?”當時她的腦海曾泛起同樣的疑惑。而同二十四年前壹樣,她只是重重地“嗯”了壹聲。
  “那,妳不用等他了。他永遠也不會來了。但他托我帶給妳壹樣東西。”
  是那方她再熟悉不過的絲帕。她顫抖著打開,裏面包著的是壹朵鮮活如初的紅牡丹。
  有誰知道壹朵花凋零時的痛楚?潇湘咬住下唇,雙手緊緊攥著那朵重新綻放的牡丹,花瓣被無意識地揉碎了,冰涼的紅色汁液沿著手心中的掌紋,壹直滲透到她心裏。或許,她和他不過是紅塵荒涯裏的兩只蜉蝣,蜉蝣的壽命之短,有如目光交接的瞬間。所以,他們在夜晚的偶遇之後,注定是清晨時分的相隔天涯。
  畫魂說:“現在,我可以把那幅畫完成了。”
  仍是那副團扇。仍是寥寥數筆。那春意正濃的花樹下,多了壹朵早落的牡丹。
  壹幅畫,曆經二十四年,方才完成。畫魂告訴潇湘,這幅畫的名字叫“花開壹瞬”。
  ——所謂刹那芳華,不過只開壹瞬。
  而那只彩蝶苦苦尋找的前世,竟是那朵早凋的牡丹。
  這壹年的潇湘,已然叁十歲。
  畫魂繼續問道:“如果給妳壹個生命的輪回,妳是否會再用二十四年來等待這個人?”
  潇湘想了想,點頭說:“我會的。如果生命真的會有輪回,我依然會去等他。”
  畫魂看著她,緩緩地說:“潇湘,妳想的事情,不要說出來,也不要去做。很多事情,壹說就破,壹做就錯。即使再有壹個輪回,妳依然會等來壹個失望的結局。”
  而此刻的潇湘早已心靜如水。畫魂的話,她沒有反駁。她只是想,其實他錯了,她真的不介意再等壹個二十四年,因爲她已經等過了二十四年,她知道這並不是人生中無法丈量的長度;何況那個雨夜的記憶,已經足夠溫暖她新的壹生。
 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,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有完美的結局,也不是所有的失約都會讓人覺得寒冷。那個在出梅入夏的蔥茏歲月裏匆匆遇見的人,讓我們就這樣彼此遺忘吧;只是,請妳在生命下壹場輪回的某個雨夜,來到同壹棵花樹下,請妳不要刻意將後背置于雨中,請妳牽緊我的手,讓我們依偎著彼此的體溫,在牡丹醉人的清香中,遙看華年,飛逝如煙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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